西维,本名余芳华。二〇〇九年开始写小说,作品发表于《十月》《作家》《西湖》《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等刊,已出版小说集《触须》《归巢》。现居浙江余姚。
城市之光
文/西 维
(相关资料图)
二〇一七年三月的一场雨弄湿了我房间里的许多东西。雨是半夜里下的,那时我正呼呼大睡,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把被子全都踢到了地板上。风雨从留了条缝的窗户外灌进来,吹倒了我放在桌上的水壶和笔筒,笔筒里头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都翻落在地。一管没有盖好的蓝色颜料顺着蔓延的雨水欢快地爬上了我的被子,在雨后清晨向我展示了令人惊叹的视觉效果。
第二天,我从网络新闻里了解到,那晚其实还下了冰雹,持续了几分钟。它们没砸碎我的玻璃窗,可或许把我的楼顶砸了个小窟窿。那晚,水从某个我看不见的窟窿渗进来,在外头哗啦啦的雨声中温柔地汇流成河、低吟浅唱,趁着我的睡梦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屋子,弄湿了地毯、被我踢到地板上的丝绵被、扔在地板上还未清洗的衣服。雨水沿着屋顶汇流,从一侧的天花板上淅淅沥沥地落下了小雨,洒在了下方折叠桌上的那架电子琴上。
“他娘的,这才是我最大的损失。那架琴,嗯,你们能理解吗?”聚会时,为了配合失望且愤怒的心情,我端起放在防水桌布上的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我很少这么豪气,我认为女孩子喝酒不是个好习惯。尽管我也不能算什么女孩了,只是一个老大不小却还未被婚恋之神眷顾的大龄女青年。
他们呵呵地笑着,有人还把杯子凑过来碰了碰我手中的空杯子,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
都是些上不了大台面的穷朋友。因为各种原因认识的,没什么共同爱好,性格也不同,但我们都在这个不大不小的繁华都市工作,可以一块聊聊地铁开通之后我们的睡眠是不是多了二十分钟,也可以在某个人的出租屋做个饭一块吃,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去洗碗。他们其实没法理解我为琴泡水这件事伤心,以及,我为什么非得在春节之后把它扛上火车,从那舒舒服服的老家挪到这个屋里头也能下雨的地方。
琴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那时,我还是个喜欢穿泡泡袖连衣裙的少女。许多次,我带着它登上了学校联欢晚会的舞台。它给我带来了荣誉和羡慕的眼神。我那时穿着泡泡袖纱制连衣裙,化着演出妆,盘着发,发髻上装饰了绢花或是羽毛。有不少男孩给我写过肉麻火辣的情书。那架琴是我的宝贝,我曾经荣誉的象征。
“不就是一架电子琴吗?攒点钱再买一架就是了。”有人说。
于是,我又喝了一杯。
我连续喝了几杯,直到最晚到的一位朋友敲开了门。他叫赵琪,最近刚刚辞了职。据说原来那家公司的女老板在出差时向他提出非分的要求,那可不是替她挡几杯酒,扶她回酒店房间这么简单。
“她怎么了?脸这么红。”他问我左边那位。
“她的琴被雨给浇了,就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我右边那人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
“房东说他人住在外地,暂时还不能来给我修屋顶,让我下雨时在屋子里接一个脸盆。去他妈的!”我不顾矜持,只想把脸盆扣在房东那如被过度放牧的草场一般的头上。
“惨!那破屋子就别住了,搬我那儿去吧。我反正也要搬走了。”他绕过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颇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坐到我对面的空位置上。
“我找到新工作了。不再跑业务了。”他架起了二郎腿,说道。
他脸上并没有那种春风得意的神情,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啤酒,在快满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不让酒溢出来。他把那杯酒推向了我。
“谢谢。”我脸上的笑容完美地绽放。因为,我终于听到一句我想听的话。
我很快搬了家,兴高采烈地把行李一件一件搬进赵琪的那间屋子。搬好东西,我们站在视野还算开阔的窗口喝听装冷咖啡。那天的气温大概十七八度,我穿着薄外套,脖子根和后背已经沁出汗珠。外面不时传来车辆的喧嚣声,几只叫不出名字的灰雀从一株广玉兰树飞到另一株广玉兰树。房子在三楼,同样也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小区,可比我原来的房子更靠近中心城区。
赵琪一言不发,小口地啜着他的咖啡。过了会儿,他转过身,告诉我这屋子里的一些注意事项。卫生间排风扇的开关塑料壳有时会掉下来,没关系,再装上就行了;抽油烟机上的照明灯是坏的,房东不修,不用去理它,要做饭厨房的那个顶灯也够亮了;还有阳台外的伸缩晾衣杆的伸缩能力不佳,伸出去了,以我的力气不太方便缩回来。此外,他着重提了我们的邻居,就是东边的那户,那个老太太,要是我觉得她奇怪,就尽量少惹她,避免与她说话就可以了。同时,也要避免在房间里弄出很大的动静。
“切记。”关于这点,他还打了着重号。
“知道吗,我从来不带女朋友来这里过夜。”他又说。
“你有女朋友啊,怎么聚会的时候从来不带来。”
“早就分了。”他低下头,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燃起一团蓝色和橘色相间的火苗。
“房东是个怕麻烦的人。我租他房子时,他说租一年以上房租给我打九折。我就租了两年让他给我打了个八五折。等我的租约到期之后,你要还想住,再和房东谈谈价钱。”
我点点头,离租约到期还有好一段时间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不管怎样,这地方看着不错。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了知足常乐这四个字的意味。
在新地方住了一个月,一直没有见到赵琪所说的那位邻居,这让我一度怀疑她的存在。难道赵琪纯粹是在逗我开心?
接连好几天,我牺牲了宝贵的睡眠,将闹钟调早十分钟,醒来后,安静地躺在床上,屏气凝神,希望能听到隔壁屋子里的动静。我听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却不确定是来自东面的墙壁,还是西边的墙壁,抑或是我的楼上。那些声音像小爬虫似的挠着我的神经。有几次,我趴在东边邻居家门口贴着门缝仔细聆听,被人发现时,只能尴尬地蹲下身系鞋带或是装作在地上找东西。即便如此,仍旧没什么发现,这让我感到失望。
我搬了新家,像新发的嫩芽一般适应着新的环境,在春天潮湿的空气以及温暖的阳光下蓬勃生长,精力充沛。
许多个周末的中午,每当楼道里充斥着炒菜的油烟味,我便悄悄地下楼,到最东边的围墙处,小心地爬上墙根的那堆废弃家具,从一个被雨水浇得发了霉长了草的布艺沙发爬到一个一人高油漆被蹭得乱七八糟的花哨儿童柜上,睁大眼睛望向三楼墙壁上的那个沾了不少陈年油烟的塑料排气筒,想看看那地方是否有油烟冒出来。我盯了好一会儿,可惜,一丝一缕都没有。难道她不做饭,还是,在周末的中午不做饭?或者我去敲开她的门,问问她有没有醋可以借,因为我刚煮了速冻饺子却发现醋用完了。
可我为什么非要为这件事纠结呢?只能说,我生活没奔头,工作又太乏味。那个助理的工作我做了两年半,薪水不高升职无望,又没有换新工作的勇气。本科学历,不是名校,没有双学位,没有能把人事经理眼睛亮瞎的各种资格证书,也没有在名企的工作经历。我的简历上唯一可以称得上是亮点的,恐怕就是我的忠诚了。毕业十二年,只换过三个东家。不过,这也意味着缺乏冒险精神和迎接挑战的能力。我不知道这个乏味的助理工作得干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脑袋的一半都要锈掉了。像这样被锈住的脑袋,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恐怕只能辅导小孩到小学三年级。
对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男朋友都还没影的女人来说,这么想简直可笑。我那些结了婚的同事,谁也不愿意给一个一无所有的老姑娘介绍对象。我有没有男朋友,他们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只会为工作上的那点破事和我斤斤计较。
我注册了婚恋网账号,也参加了几次线下速配活动,只不过,好的资源少之又少。好男人和好工作一样,很难像之前那阵冰雹一样精准地击中我家楼顶。
不加班又没有聚会的夜晚,我随意地做了一人份的晚餐,吃完就蜷在一张特地为这屋子新买的柠檬黄豆袋懒人沙发里追剧。这种时候,刷微博、朋友圈什么的容易让人心态失衡。人人都在晒他们的甜蜜生活,旅个游吃个饭赏个花和恋人看个电影啥的,那些加了滤镜美颜过的旅游照、美食照、自拍照,把我的孤独之夜照得闪闪发亮、无所遁形,我深切地感受到光亮之下的黑暗所在。
有时候我想,东边的邻居也过着与我相似的生活,像个透明人生活在这幢楼、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我们因为一些原因错开了,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
“东边的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某个晚上,十一点零六分,我躺在床上发了条微信给赵琪。
他没有回我。我知道他没那么早睡觉。
在我意识渐渐模糊,差点坠入梦境时,突然被一个声音拉了回来。是东边的墙壁,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撞击声。不一会儿那边又来了一下。我像在荒岛发现迷途的同类一般兴奋,将右耳紧贴墙壁,想要把那声音辨认得准确些。耳朵粘在墙壁上足足有十分钟,声音却不再响起。我突然有些生气,想起了赵琪之前说的那些话。那的确,真的,是个特别、特别讨厌的老太太。我断定,她就在我的隔壁,说不定她的床和我的床只有一墙之隔,如果我们的房子像个盖了盖子的火柴盒,那么打开盖子便能看见我们并排躺在各自的床上。
她长得什么样?一定很瘦,有一双黯淡的大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眶内,头发灰白而稀少。我希望她年轻时是个大美女。这种关于对方巨大落差的恶意揣测,让我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不定期的晚餐聚会仍在继续。我热衷于此。为了得到赞美,我从手机上弄了一个简单易操作的菜谱去试一试身手。他们说,做得一手好菜或许也是婚恋市场上的一大筹码。当然,如果你漂亮,或是有钱,没人在意你是不是会做饭。
某天中午,我接受了隔壁办公室的某位男士共进午餐的邀请,去了一家矫情得要命的西餐厅,像情侣一样坐在靠窗可以看得到浑黄的江水的卡座上,听他说抱歉因为晚了点没订到包厢之类的话。他殷勤得有点过了头,充满了中年男人身上的过期氢化植物油味。为了不显尴尬,我只好不遗余力地调侃,开着他的玩笑,笑他那件老干部风格的驼色夹克,他那费了点心思涂了喱水的发型。他还挺高兴的。那张保养得不错的脸在略显做作的笑容里闪闪发亮。
某次出租屋聚餐时,我刚刚在厨房完成我的作品,便收到了那个男人的信息。他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在朋友家聚会。他问在哪里,我回在德阳新村。结果他说他过来,45路到底,也挺方便的。
“你们觉得怎么样。他居然说要来。”我冲着赵琪身边的大彬说。
他们早在上一次聚会时就听我说过这位大叔的故事。
“来吧,让我们看看这个爱勾引小姑娘的大叔长什么样。”大彬的女朋友说,她把头靠在了她男友的肩上,咯咯地笑。
“我不是小姑娘了。”
“对他来说,当然是。”她说。
“他不会来的。”赵琪笃定地说。
四十分钟后,那个男人敲开了大彬家的门。他似乎毫不在意大家客气而又疏远的招呼声,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就旁若无人地和我聊了起来。问我这里是不是我住的地方,以及我们是不是经常这样聚会之类的话。不知什么时候,朋友们全都挤到了一旁的卧室里,门虚掩着。地上那几瓶啤酒也被带走了。我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只象征性地带着一种掩藏不住的嫌弃抿了一口,便再不去碰它。他比上一次更热情,说话放开了许多。他甚至过问了我的大学生活,问了一些诸如“你们大学里的女生是不是很随便地就会和男生到外面过夜”这样的问题。他不时环顾这间房子,带着一种功成名就的优越感,说着“要不是车子送去保养了就可以开车过来顺便带你去滨江公园看看夜景”这样的话。
另一间房间里的欢声笑语不时打断我们。
这帮渣渣!我突然感到生气,脸也拉了下来。他问我是不是需要出去走走。“这屋子有点闷。”他笑了笑,像是为了我才忍了这么久似的。很快,我便用重重的关门声向我的朋友们告别。
走出楼道时,他踩到了门洞边的一堆大豆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一把抓住了他。橘黄色的路灯光打在他油亮却略显稀疏的头顶,显得更加油亮稀疏。在他为了这个小意外既惊魂未定又懊恼羞愧时,我决意告诉他“实情”,好顺利把他支走。
“我喜欢刚才那屋子里的一个人,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会跟出来。”
他停住了脚步。“啊,你不早说。”
“觉得我很傻吗?”我问。
“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呀!”他叹了口气。
“这不是挺好玩的吗!我送你到车站吧,45路。”
他愣了愣,想着要怎么接我的话。可就在那一瞬间,他放弃了,连叹气声都省去了,只是拍了拍他根本没沾上灰尘的衬衫,说:“好吧。”
回到家,我没有洗漱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发了酵的酒味中醒来,在那酸酸的、令人不太舒服的气味中,我看到未拉上窗帘的窗户边站着一个人,认出了那张被彻夜未眠的城市之光照亮的脸。
接着,我等待着,那个几秒钟之后便降临如暴风骤雨一般的吻,以及,窗外广玉兰绽放时庄重而典雅的香气。
在那张曾经是他的、而今是我的,轻微震动便会发出声音的木板床上,他的吻由急变缓。他吻着我的耳垂低语:“你的琴没坏,仍旧像少女时期那样动听。”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发出的有节奏的音乐,比想象中更动人。只是,没有等到我说出什么更为动听的话,便听到了一阵来自东边墙壁的巨大声响。有人拿着什么东西在捶墙。
“对不起,我忘了她了。”赵琪用一种极其抱歉却又忍不住想笑的语气说。
“没错。就是你把她带来的,今天之前,她就是个透明人。”我报复似的重重地捏了他的脸颊一把。然后,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力气用脚去蹬那堵墙,直到我的脚掌疼得受不了为止。
之后,我们抱在一块哈哈大笑。
我们决定越过这个小插曲继续,可墙那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怀疑对方在那上面装了一个扩音器,甚至可以听清我们呢喃的情话。她简直是个高手,总能够准确地计算时间,在我们渐入佳境时来点杂音,没有最初那么猛烈,但也足够干扰了。我们试了许多次,简直是场绝无仅有、势均力敌的战斗。
最后,我们悄悄把被褥从床上挪到地板,到了离东墙最远——远也远不到哪去的角落,毕竟卧室就这么点大。但好歹,我们结束了这场激昂的战斗。最终大汗淋漓。
“你当年其实应当带女朋友来这儿过一夜。”我忍不住笑了,“坚持到最后,胜利到来的那一刻,不觉得很好嘛!”
“可不是谁都能坚持到最后的。”他抱紧了我的身体,将头埋进了我的脖颈。
“所以,你没敢试,。”我捏了捏他热气腾腾的肩膀说。
“没有女朋友。骗你的。”
“真的?”
“对。”
“你是故意留着备用钥匙吗?”
“是吧。你为什么不换锁呢?下回租房子一定要先换个锁。”
“等我把这个男朋友换了之后,一定换把新锁。”我说。
窗帘刚才被我们全部拉开,明暗交错的城市的灯光之下,他微微皱着眉,注视着我,表情像是在微笑,又像是陷入了一场疲倦之后的睡梦。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3年第8期